1,我是有个哥哥的,同父异母。他是我爸爸跟前妻生的。80年代末,他16岁,从浙江来到东北,跟我爸爸、我妈妈、我,生活在一起。那年我10岁。哥哥跟我们生活了整一年,这一年,我刻骨铭心。2,哥哥来那天,我还记得。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太阳开始有点暖意。我站在院子里,伸着脖子张望。终于,雪白苍茫的背景上,走来两个人,虽然背着光,看不清长相,但从走路姿势来看,左边的是我爸爸。高高的个子,宽厚的脊背,小时候我可喜欢骑在爸爸脖子上兜来兜去了,俯视万物,威风凛凛。爸爸穿着一件崭新的灰蓝色毛衣,那是妈妈熬夜织成的,特意给爸爸去浙江接哥哥时穿的,但是爸爸还没动身,就接到电报说,哥哥已经到了,第二天就可以去火车站接了。跟爸爸并肩走着的,就是哥哥了吧。都是身长肩宽,一看就是父子俩。不过,哥哥好像瘦一些,爸爸的棉袄穿在他身上,有点胖大,晃晃荡荡的。阳光跳跃着,我也雀跃着。我终于有个哥哥了,从天而降一个哥哥,隔壁小赖子再也不敢欺负我了。哼。我甩着两个小辫子,一跳一跳地奔过去,甜甜地叫着爸爸,扑在他怀里。爸爸抚摸着我的头:“这就是你根宝哥,快叫哥哥。”我怯生生地抬起头,哥哥跟爸爸长得真像,瘦长脸,挺鼻梁,眼睛清澈,牙齿洁白,一脸少年气。他明媚地笑着,像秋日高远的天空,像后山上静静流淌的清溪。血缘真是奇妙,第一面就完全没有陌生感,他就是我的哥哥。哥哥在我家西屋住下了。妈妈好像并不喜欢哥哥。爸爸在的时候,她对哥哥有说有笑,说被子是不是有点薄啊,晚上可不能冻着;说你身上这身衣裳都穿好几年了吧,赶明儿我去集上扯几尺布,给你做件新衣裳。吧嗒吧嗒密度很大。哥哥每次都咧开嘴笑着:婶儿,我不冷。婶儿,我这衣服还够穿,给妹妹多买几件衣服吧,小姑娘家,爱漂亮。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妈妈似乎并没有跟哥哥说过话,哥哥笑着,努力地叫着婶儿。妈妈从鼻孔里哼出一个音儿,作为回应。我不知道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这样对哥哥,妈妈对人一向不错的。这让我很难过,因为哥哥对我很好。他会给我折纸船,还会给我讲故事,在讲花木兰的故事时,会说,花木兰不屈服命运,妹妹也是女孩子,也不能逆来顺受。就是这句话,让我第一次对着小赖子的脏话挥了拳头。3,爸爸平时给木材厂拉木头。我们东北有像矿藏一样的山,山上全是宝。有蘑菇,有松子,更有很多古老的木头。这里林场很多,依山而建。爸爸的工作就是用马拉着平板车,把木头放在平板车上,从林场拉到木材厂,拉一趟得一趟的钱。拉木头不费劲,把木头扛到平板车上,才费劲。爸爸身体拔尖,力气最大,那种一人抱粗细的木头,爸爸能一个人扛起一根,工友望尘莫及。哗哗哗,五六根装一车,这一趟的钱就能全归爸爸了。爸爸挣的钱,变成了妈妈的新衣,我的头花儿,家里的好物件儿。哥哥来没多久,也跟着爸爸一起拉木头,早出晚归。木材厂有早中饭提供,所以爸爸和哥哥只在家吃晚饭。妈妈做好饭,给大家挨个儿盛稀饭。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山东人很喜欢喝稀饭,晚饭被称作“喝汤”。爸爸妈妈都是十岁上下才跟着父母从山东来的,自然也喜欢喝稀饭。妈妈盛了一碗,放到爸爸面前,再盛一碗,放到自己面前,最后盛一碗,放到我面前。之后歉疚地笑笑:“呦,又做少了,没稀饭了。”哥哥每次都会笑笑:“没关系婶儿,我吃别的。”可,这个“别的”也慢慢没有了,馒头只有三个,菜也只有一点。什么都没有哥哥的。这时,爸爸会把妈妈手里的馒头夺过来塞在哥哥手里,命令他吃掉。哥哥总是说自己不饿,再塞回妈妈手里。我知道哥哥很饿,因为拉木头是苦力活儿,爸爸平时一般吃三个。每次晚饭都这样推来推去。直到我哇哇大哭,爸爸压抑的愤怒妈妈恨恨的眼泪才会告一段落。爸爸妈妈半夜吵起来,越吵越凶。“那你当初怎么就说让他来,怎么还往浙江捎信儿催着他来。”爸爸坐在自己床边抽着烟,看不清表情。妈妈坐在我的床沿,哭着:“我也就是虚让一下,谁知道他这么快就来了。亲妈养了十五六年,说撇开就撇开,也是个白眼狼。”“你自己睁眼看看,根宝是那样的人吗?!”爸爸哽咽了一下,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我从来没见过爸爸哭,赶紧把头缩进被窝,眼泪跟着爸爸一起流下来,头痛欲裂。“他舅嫌他娘俩累赘,明着暗着给过多少挤兑。孩子大了,他娘也同意,他来投靠亲爹不是理所当然吗?!”爸爸语气中透着无奈:“让他来是你挑起的,现在你又这样。”“合着是我没良心了!我最孬,我最坏!你们一家一起过多好啊,我就是个多余的!”妈妈咬牙切齿地恨着。接着,门被摔得震天响,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爸爸出去了,一夜未归。爸爸和哥哥在干活时,出了点小意外。扛木头是苦力活,也是男人的游戏。爸爸是佼佼者,小赖子的爸爸也数一数二,他俩一直较着劲。五人合抬一根大木,爸爸和哥哥一头,小赖子的爸爸和另两人一头,前面三人使着暗劲儿摇晃,爸爸和哥哥屏住劲儿接着。能接住,就会得到对面三人无奈的眼神和内心不得不服的赞叹。这一次,他们没接住,木头落在地上,砸下一个大坑。爸爸和哥哥晚饭跟不上,力气自然亏。爸爸被擦伤,哥哥的肩膀和手臂肿得老高。二婶儿坐不住了,冲到我家院子里,拉着我哥哥让以后去她家吃饭,跺着脚恨恨地说:“现在又不是吃不饱的年代,好好的日子不过,费这种心眼子!”妈妈从屋里蹿出来,拽住二婶的手,一屁股砸到地上,哭喊着:“你打死我啊,打死我他就是你儿子。”哥哥想去拉妈妈起来,妈妈一把推过去:“都是你,丧门星,一出生就搅和得一个家散掉,现在又跑来把我家害得家宅不宁。”妈妈终于明明白白地说出了她的真心话。夏天正午的阳光,*辣又恣肆。我站在阳光下,静静地看着妈妈的委屈、恐惧、愤恨,静静地看着哥哥的错愕、尴尬、恼怒、隐忍。这喧腾的世界,每个人都在热腾腾地活着,有的人声嘶力竭想要让别人看到自己,有的人翻江倒海却只能默默隐忍偷生,有的人无从倾诉委屈,有的人找不清委屈的源头。他们一闹我的头就痛,巨大的无力感袭来,天地旋转。那天他们吵得太凶,我的头痛,骨子虚,不知怎么就意识不清,重重地栽在地上。妈妈吓坏了,再也不敢吵闹。她把所有的情感硬生生吞下。哥哥能吃上饭了,爸爸也有了笑容。以我10岁的心智,我觉得我家的好日子,又回来了。4,我二婶儿的儿子,和我同龄,叫根生。我和根生最爱跟着哥哥玩了。哥哥每天上工,极少休息,但休息时都会带我和根生去后山上的小溪边玩。哥哥特别喜欢水,只要小溪不结冰,他就脱了鞋袜,踩水奔跑,还会跟我们打水仗,水花四溅,激起一阵阵欢笑。我特别喜欢跟哥哥肩并肩坐在小溪边,伴着溪水叮咚,听他唱越剧。哥哥最爱唱《黛玉葬花》那一段,悠悠扬扬,绵绵不绝。“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看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逼凌。”我虽听不懂,但哥哥虔诚真挚的眼神,和他百般婉转的曲调,每次都能把我的眼泪惹下来。哥哥说他的越剧是跟他的妈妈学的,他的妈妈什么都会,笑起来一双酒窝,很好看的。我问哥哥想不想他的妈妈,哥哥总会笑笑摸摸我的头,不说话。我知道哥哥想他的妈妈,但我也知道,好像他的妈妈不能来我家,否则我妈妈就会跟以前一样生气。哥哥说他是在长江边上长大的。长江边上不种小麦,种稻谷。哥哥说他吃馒头不太习惯,他最喜欢吃米饭了,前几天做梦都在吃米饭,吃着吃着,饿醒了。说完,我们三个哈哈大笑起来。秋日的风,虽凛冽,但不刺骨,吹在人脸上,痒痒的;秋日的阳光,虽清冷,但还留有少许温度,照在人身上,懒洋洋的。日子是彩色的。我脑中的画笔早已将这些美好定格,多年后,再拿出来把玩,依然能带给我满满的幸福。5,上一辈的恩怨,爸爸很少说,我是从二婶口中知道的。我爸爸跟他的前妻,就是哥哥的妈妈,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我爸爸是谁见了都会多看一眼的美男子,浓眉大眼,国字脸,挺鼻梁,身材高大,身板壮实,为人正派又宽厚,打小就是孩子王,长大了更是家族里主事儿的。哥哥的妈妈极为聪慧,任何款式的衣裳、鞋、绣花样式,只要看一眼,琢磨一下,就能马上做出来,精巧合身,没有人不称赞。哥哥的姥爷是浙江来的,所以她还会唱越剧,声音优美,感情真切,身段典雅婉转。据说有一次一个豫剧团来我们这里演出,无意间听到她唱越剧,叮嘱她一定要吃这行饭。两人的日子过得甜蜜,但在哥哥出生后,两人开始不断争吵,原因是哥哥的妈妈总是怀疑我爸爸跟别的女人不清不楚。二婶儿说她是产后抑郁。小两口年轻气盛,大吵之后的一气之下,她带着孩子去了浙江,投奔几年前回到那边的父母了。爸爸提起过,他曾去浙江挽回,但双方一语不合,又大吵。人的感情就是这样,越是极在乎,越是放不开,越说我不想要。爸爸在一次醉酒后,在小酒馆里大喊:“我离了她还过不下去了,有多少人等着找我呢,有的是*花大闺女!”妈妈住在离爸爸家十几里的屯子里。爸爸的一个亲戚,妈妈屯上的,去世了。爸爸去“站灵堂”,就是站在灵堂的两侧,别人来吊唁时,灵堂两侧的亲属给别人鞠躬回礼。妈妈路过,不经意间看到了爸爸,一见倾心,回去一打听,发现他马上要结婚,只能作罢。爸爸在小酒馆的醉言醉语传到了妈妈耳朵里,妈妈跑去爸爸家里,问他:“你不是要娶*花大闺女吗,我就是,你娶不娶?”可爸爸跟妈妈真的不太合适。爸爸虽没有上过几天学,但爱读书爱看报,天文地理时事,没有他不知道的,爸爸手还巧,锯一锯,钉一钉,有时是一只小鸟,有时是一把椅子,很精妙。爸爸是可以当木匠的,活儿轻松,赚钱又多,但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做,我想跟哥哥的妈妈有关,但二婶儿脑袋简单直接,这些弯弯绕的情感,她体会不到,所以她给不出我答案。妈妈也没有上过几天学,也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但要提起写字和绣花,手就不会打弯。她经常说,会唱戏有什么了不起,能当饭吃啊!再说旧社会戏子可是下九流。妈妈靠贬低掩饰心里的亏空。妈妈应该从没有真正得到过爸爸的心吧,所以才如此自卑。跟前任比才学,她自卑,跟前任比温柔,她自卑,跟前任比传宗接代,她更自卑。这种自卑在这么多年夫妻生活的细节里,早已化作恨,恨丈夫,恨自己,恨前任,恨前任的儿子。这其中,恨前任的儿子是隐蔽在最表面的。巧的是,根宝哥自己送上门来了。她隐藏的恨,被一下戳破,一发不可收拾。6,哥哥和杏花姐恋爱了。“恋爱”这个词是根生从班里的大孩子那里学来的,他还跟我解释,就是男的喜欢女的,女的也喜欢男的。杏花姐是旁边屯子的,长得很水灵,眉毛黑黑的,眼睛圆圆的,还很爱笑,总是跟哥哥说着话就咯咯笑起来。她对我和根生也很好,经常给我们带东西吃,自己烙的饼啊,炒的面疙瘩啊,还有糖果和小饼干。我们很喜欢她。清溪边的三人身影,变成了四个人的。哥哥是真的高兴起来。眼神里的兴奋和喜悦,藏也藏不住。旧旧的衣服换成了整洁的新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经常不自觉地吹起欢快的口哨,摇头晃脑的,甚是有趣。哥哥打心眼里开心,哥哥开心我也开心。但,岁月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好的,坏的,都是行囊。快放寒假了,放学时,天已经大黑。我背着书包往家走,想着哥哥要是知道我又考了第一名,一定会夸我,然后带我到集上买下学期包书皮的纸,这次,我要买粉色的。我还要告诉哥哥,我跟小赖子变成了好朋友,他以后不用再去嘱咐小赖子不许欺负我了。前面一阵喧闹,一堆人围在一起,在看什么热闹。我挤进去,看到是妈妈。她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捶打着胸口大喊着:“皇天在上,你睁开眼睛看看,谁家养的闺女都浪荡成什么样子了,赖在我们家不走啊。”我逃也似地奔回家。爸爸和哥哥下工回来,妈妈也被二婶儿拉回了家。“骂街,这是你干出来的事儿!”爸爸拿起桌上的碗,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了渣渣:“孩子也十六七了,早该说亲了。你不就是怕孩子成了亲就永远不走了么,好,这事儿我之前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怎么样我都得把这门亲说成!”爸爸愤怒的脸在灯下扭曲得可怕。哥哥坐在门外,头仰靠在墙上,眼睛盯着天上稀稀拉拉的星星。像个石像。原来,妈妈听别人说见到哥哥和杏花姐在一起,就去找杏花姐的爸妈,让他们棒打鸳鸯。她爸妈一看原来这家庭这么复杂,不想让女儿嫁,可架不住杏花姐愿意,也就默许了这门亲。妈妈看对方家庭出尔反尔,于是就上演了骂街这一出。这一骂,极为奏效。杏花姐的爸妈把她囚禁在家里,不许她再跟我哥哥来往。毕竟,“浪荡女”这三个字,足以毁掉一个清白女孩的名声,让她终身承受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但又切切实实存在的风霜刀剑。哥哥眼里的光,消失了。像是被抽掉了*魄,整个人从挺拔的白杨,变成了枯老的树枝。哥哥当天搬着自己的铺盖,去了屯东头的老庙,再也没有回过我的家,我们的家。7,“哥哥。”我站在哥哥炕前,确切的说,是一个破门板前。东北的冬天,这间庙冷得像冰窖,我不知道哥哥是怎么过夜的。“我帮你把杏花姐救出来,你们一起回浙江吧,她的父母找不到你们的。”小赖子的姐姐就是因为父母阻挠,后来跟着情郎跑走了。哥哥坐起来,对着我挤出一个笑容:“你个小屁孩别掺和,好好学习,以后考上大学。”哥哥长出一口气:“妹妹,你杏花姐是真的好,她值得更好的人,过更好的人生。”我知道,哥哥刚才停顿了一下,其实是想说,她值得更好的“人家”。我们家确实不值得。杏花姐要嫁人的消息,是在我寒假要结束时传来的。那天是正月十五,家家户户燃起烟花,挂起灯笼,点上红蜡烛,以喜气洋洋来结束这个阖家团圆的年。我家过年没团圆,爸爸跟哥哥在老庙里过,我和妈妈在家里过。哥哥听到我带来的杏花姐的消息,眼皮闪了闪,没说话。这应该是他早预料到的。“妹妹,我要回浙江了,爸爸也同意了。”哥哥把从浙江带来的背包打开,抽出一叠粉色的书皮:“马上开学了,把书包起来,好好念书啊!”我抱着哥哥的胳膊,放声大哭起来,我要把这段时间的委屈全都哭出来。哥哥必须要走了,可我舍不得。哥哥用另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同样泪如雨下。8,正月十六,年后第一天上工,也是哥哥最后一次陪爸爸拉木头。明天,哥哥就会坐上绿皮火车,回到遥远的浙江,回到自己妈妈身边,再也不回来了。一大早,我就去老庙门口等着,爸爸和哥哥没有推辞,带着我一起去上工。一上午,从林场到木材厂,马车来回两趟,出奇顺利。林场的老板听说哥哥明天就回浙江了,还给了哥哥一个红包,也给了我一大包糖。中午,我跟爸爸和哥哥一起吃了午饭,离上次出现在同一餐桌,已有月余。一个寒假,两个年头,天差地别。下午,爸爸说不拉木头了,咱们去逛大集,买点好吃的,路上吃。说东北不比浙江,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但好吃的挺多。说王二麻子家的果子,喷香流油,吃一口就忘不掉。哥哥笑着拒绝了,说自己已经蒸好了白米饭带着路上吃。说以前你给我买过他家的果子的,但我吃不习惯,也太贵了。说咱们还是继续拉吧,快下雪了,一下雪,马就走得慢。我蹲在马车边,拨弄着这一大包糖果,各式各样,有酥糖,有软糖,有硬糖。我多想让天上的神仙也来尝一尝这些美味,祈求他们能让时光慢一些,让哥哥在我身边的时间长一些。爸爸和哥哥扛着一根大圆木,一前一后走来。哥哥脸上的肉都在用劲,坚实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难以承受的重量让他步履艰难。一个,两个……爸爸和哥哥共抬了六根木头放在平板车上。最下层三根,中间层两根,最上层一根。他们照例各拿一根铁绳,一个捆前面,一个捆后面。一切就绪后,爸爸坐前面赶车,我和哥哥坐在木头上。马车晃晃悠悠往前走。冰雪覆盖的乡间小路依旧坑坑洼洼的,车子虽重但一直在晃动。我靠在哥哥身上,让身体保持平衡。哥哥把我手里的一把狗尾草折成小鸡小鸭小鸟,惹出我的声声赞叹,也惹来爸爸轻轻叹息。快到木材厂了,厂里的空气中全是细小木屑,哥哥跟前两趟一样,让我在门外下车,在外面玩。我轻巧地跳下车,惊讶地看到居然有一只*色的蝴蝶在这寒冷中踽踽独行,纤薄的翅膀逆风翩跹,闪烁着生命的力量。我看呆了,全身心跟着蝴蝶左边走走,右边耍耍。哥哥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是比这稍暖一点的时节,不像现在,寒意刺骨,周围一片苍茫。路边的蝴蝶,我不是经常见吗,为什么我还会被它吸引,为什么我没有留意到那根本来粗大结实的铁绳子在木头的挣扎中,居然断掉了。我只听到几声沉沉的闷响,和一声随之而来的人的喉咙里发生的气流撞击。圆木滚落,哥哥滑落到地上,被巨木砸中了心口。原来,人在巨大的打击面前,是没有眼泪没有声音的。爸爸冲过去,死命把木头掀开,把哥哥搂在怀里。我看到哥哥鼻子里嘴巴里在汩汩冒血,之后就感觉到爸爸好像在帮哥哥捂住那些四溅奔流的血,但血实在太多了,按也按不住。哥哥当时在想什么,是生活的磨难吗,是稀薄的美好吗,是恍惚的未来吗?哥哥一定很痛吧?爸爸的脸狰狞着,是在喊人来救命吗,可他嘴巴在动,根本没发出声音啊,我也好想喊救命啊,谁能来救救我哥哥啊,可是我喉咙里也发不出声响。这个世界哑火了,失聪了。我的哥哥,没了。天上积攒已久的雪花,终于“哗啦”一下大片大片地落下。9,按照习俗,哥哥要在三天后下葬。电报发出去,他的妈妈和姥爷在他下葬前赶到。他的妈妈哭着扒开棺材,伸出手不停地抚摸着哥哥,嘴里轻声说着什么。我听不懂浙江话,但我听得懂为人母的深情。她跟我妈妈真的是两类人啊,到这个时候也没有嚎啕,只是不间断地流着眼泪,流啊流。她疯了。她在我家住了四天。这四天里,她每天抱着哥哥的枕头,手臂轻轻环绕,悠悠地摇晃着,我知道她在抱着她的儿子。她哀怨婉转地唱着: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声音清丽,如泣如诉,唱尽了世间所有的哀愁,又诉不完这世间的真情。这世间,辜负了真情。哥哥出事后,我妈妈躲去了娘家,没有出面。我想妈妈是不知道如何面对爸爸,如何面对他们的未来,她也知道,她和爸爸已经没有未来了。爸爸一双眼睛血红,半边脸肿得不成样子,一身荨麻疹,这是应对悲伤的应激反应。但爸爸一滴眼泪没掉。第五天,爸爸陪着哥哥的妈妈和姥爷,一起回了浙江。爸爸让我自己选择,我选择跟妈妈在一起,妈妈除了我,一无所有了。10,30多年过去,我已进入不惑之年,可依然常常困惑。生命的无力感时时袭来,我无能为力。妈妈身体越来越不好,打针吃药没有断过。妈妈近些年开始频繁提起爸爸,不恨不怒,语气很平和。有时候她也喃喃地说,自己当年有不对的地方,不过已经无关紧要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我知道她开始放过自己了。我会在每年的清明和正月十六去看望哥哥,也会在节假日,带上儿子去浙江看爸爸,和哥哥的妈妈。他们生活得还不错,爸爸照顾哥哥的妈妈时,脸上总挂着平静的温柔,而哥哥的妈妈虽不能与人正常交流,但也能平静地听人聊天,电视里有好笑的地方还无声笑。几十年的相处,爸爸还会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她,这份感情,弥足珍贵。今年,我又去看爸爸。75岁了,一根白发都没有,身板硬朗,健步如飞,我很是欣慰。他主动提出要带哥哥的妈妈跟我一起回东北看哥哥,我答应了。哥哥坟头的那颗小树,早已长大,挺拔地站在那,给人结实的安全感。爸爸蹲下来,烧纸。紧绷的肩膀直直垂下,一刹那,刺痛的衰老直白地摊在我面前。“儿啊,爸爸来看你了,是爸爸没有照顾好你啊。”爸爸痛哭失声。哥哥的妈妈轻轻地蹲下来,细细地抚摸着坟脚涩涩的土块,轻灵地唱起:“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还洁去,不叫污淖陷渠沟。”曲调苍凉又空茫地回荡在天地间。时光是天下最厉害的东西吧,曾经爱与恨、欢与痛都那么浓烈,而今,那些能和解的、不能和解的,全部被稀释、承受和接纳了。被定格的,只有那年少时纯洁的依恋。旷野里,它带着青木的气息,那么熟悉地刮在我们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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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醉清风
责任编辑:阿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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