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白癜风在哪里做好 https://jbk.39.net/yiyuanzaixian/bjzkbdfyy/第一部第十七章
开学已经两个多星期,孙少平还没有机会和郝红梅单独说话。
他看见红梅换了一件半旧的红格子布衫,好象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大概由于一个假期在家里,这个季节吃的东西又比较多一些,她原来很瘦削的脸颊现在看起来丰满了许多。已经度过了半年的城市生活,她也懂得把自己农村式的“家娃”头,象城市姑娘一样扎起了两个短辫;加上自做的、手工精细的方口鞋和一条看起来是新买的天蓝色裤子,简直让人都认不出来这就是郝红梅了。其实她无非就是把原来的一身补钉衣服换成了没有补钉的衣服。这个小小的变化,就使一个本来不显眼的人,一下子很引人注目了。同时也应该承认,郝红梅本来就具备那种漂亮姑娘的脸型和身段。如果有一身比现在更漂亮的衣服,就很难看出这姑娘是来自农村了。
孙少平看见她,心中就会荡起一股热辣辣的激流,有时甚至感到呼吸都有了困难。
当然,他自己的衣服还是老模样。一身家织的老粗布,尽管金波妈给他裁剪成制服式样,但仍然不能掩饰它本质上的土气;加上暑假给家里砍柴,被活柴活草染得肮肮脏脏,开学前快把家里蒸馍的半碗碱面用光了,还是没有洗净。他看着这身叫他伤心的衣服,真想一把脱了扔掉。可自己很快又苦笑了:扔掉只得光身子跑!唉,最使他脸红的是,他这么大了,连个裤衩都做不起。晚上睡觉,人家都脱了长衣服穿着裤衩,他把外衣一脱就赤条条一丝不挂了……但不论怎么说,他现在有一个甜蜜的安慰:就他这副穷酸样,班里也许是最俊的女子还和他相好哩!让侯玉英见*去吧!她就是想和他好,他也不愿意呢!这倒不是嫌她的腿——假如红梅的腿是跛的,他也会和她相好的!
可是眼看半个多月过去了,少平还是没能和红梅拉几句话。这倒不是说连一点机会也没。其实他们单独碰见过好多次,但不知她为什么又象上学期那样躲开了——而且常常看来是有意回避他!
少平对此摸不着头脑。想来想去,他连一点原因也找不出来。
不过,他现在还没忙着象上学期一样陷入苦恼之中。他猜想:也许红梅家里有什么事,她心里烦乱,才不愿意和他说话。
但看来她又没什么烦乱!相反,她却比上学期活跃多了。现在甚至每天下午吃完饭,在男女混杂的篮球场上,都能看见她说说笑笑和同学们一块玩呢!
于是,有一天下午,少平看见红梅又在篮球场上的时候,他自己也就旋磨着进了场。这并不是比赛,两边篮板下都有许多男女同学,站成一个半圆,谁捉住球,谁投篮。不管谁,投了一次篮紧接着又拿到球的时候,就传给另外一个人——他们都是高中生了,已经懂得规矩和礼貌。
少平看见红梅投了一次篮后,球又一次回到她手里。看她准备给别人传时,少平就在她后边说:“给我一个!”
红梅不会没有听见他说话,但她没有理他,甚至连头也没有回,把球传给了另外一边的班长顾养民。
本来少平已经伸出了手,但却又不得不尴尬地把手缩回来。刹那间,他感到浑身的血都向脸上涌来,眼睛也好象蒙上了一层灰雾,远远近近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他正要转身走开,金波给他把球传过来。他勉强把球逮住,又胳膊软绵绵地把球还给金波,一个人转身出了学校操场。
他出了操场,又毫无目的地出了校门,昏昏然然来到街道上,最后又糊里糊涂转到了县城外边的河滩里……他立在*昏中的河边,目光呆滞地望着似乎不再流动的水,感觉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包括痛苦在内的一切,暂时都是模糊的——就象他莫名其妙地来到这河边一样。
在慢慢恢复了思考能力的时候,他先在心里说:我这才知道红梅为什么不理我了!她显然已经和顾养民好了……红梅和顾养民是什么时间里好的?在上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她还给他的《创业史》里夹了几块白面饼,使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假期里,红梅回了农村,而顾养民的家在城里,不可能在这期间……那么,就在这下半年开学的几个星期里,她就和他相好了吗?孙少平只能这样判断……他的判断是对的。郝红梅正是在这几个星期里,和顾养民好起来了。
这个家庭成份不好的女孩子,从小在担惊受怕中长大。她小的时候,她爷还活着,戴个地主帽子,一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她刚上小学的第二年,文化革命开始了,村里的贫下中农造反队,打着红旗,扛着镢头,一夜之间,就把她家的房屋院落刨成了一堆废墟。贫下中农企图挖出老地主埋在地下的金银财宝和“变天帐”,结果除刨出一个当年按土神时埋下的空瓦罐外,什么也没有搜寻到。但他们已经没家了,只能在旁边一个原来喂牲口的草棚里栖身。她爷在当年就死了。但她爷的地主帽子并没有埋进他的坟墓,而作为主要的遗产留给了父亲和她。她父亲是地主的儿子,她是地主的孙子。在现在的概念中,这和地主本人并没多大的差别。
就是背着这样沉重的*治包袱,她在社会的白眼和歧视中,好不容易熬到了县高中。由于她在这样的境况中长大,小时候就学得很乖巧,在村里尊大尊小,叔叔婶婶不离口,因此在贫下中农推荐本村的孩子上初中和高中时,村里人都没有卡她。至于她家的光景,当然已经破落的一塌糊涂。唯一能说明过去发达的迹象,就是一张折了一条腿的破太师椅。现在一家几口人,只能靠父亲一个人的工分来养活。遇个灾荒年,国家发下来的救济款和救济粮,不用说他们家也沾不上一点边;全家人只好饥一顿饿一顿凑合着过日子。一家人多少年来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盼她能给这个败落的家庭带来一丝光明;因此不管家里穷到什么程度,父母亲也咬着牙坚持供她上学……
郝红梅很早就认识到了她不幸的人生和对一家人负有的使命。严酷的生活使她过早地成熟起来。她表面上看来很平板,但很有一些心计。
起先,她和孙少平一样,因为自己家庭贫困,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最使她窘迫的是,她吃不起好点的饭,顿顿都是黑高粱面馍。女孩子爱面子,她不愿在大庭广众面前领自己那份不光彩的干粮,顿顿饭都是等别人吃完后她才去。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有一个人的情况和她完全一样。她于是很自然地对这个叫孙少平的男生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郝红梅由于自己坎坷的生活经历,实际上已经懂得了许多成年人的事——包括爱情和婚姻。但她和孙少平开始的交往中,还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她自己早有盘算:她家成份不好,光景不好,她自己要寻个好人家,找个有钱男人,将来好改变自己家庭的命运。父母亲把全家未来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但她自己明白,一个女孩子,成份又不好,上学只能到高中就到头了,毕了业还得回乡劳动——至于将来推荐上大学,她家的成份是绝对不可能的。因此,她只有寻个好婆家,好对象,才有可能改变她和全家人的状况——这也许是唯一可行的道路。如此说来,她自己现在穷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把命运交给一个和她同样穷的男人呢?
因此,她和孙少平的接近,基本上是一种怜悯——怜悯别人,也让别人怜悯自己。
但她并不完全小视孙少平。这个贫困的男生,身上似乎有一种很不一般的东西——倒究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另外,他虽不算很漂亮,但长相很有特点,个码高大,鼻梁直直的,脸上有一股男性的顽强,眼睛阴郁而深沉。如果这人是干部子弟,或者说就是农民子弟,但家里光景好,门外又有工作的亲戚——比如象田润生那样的家庭,说不定她也会动心的。但这些方面孙少平什么也没有。她侧面听说少平一家人都在农村受苦,穷得只有一孔土窑洞……但毕竟他们命运相似,使她对这个男生内心充满了亲切的感情。在这个她得不到友爱的世界里,孙少平对她来说就是宝贵的。只是那次侯玉英用污蔑性的语言,当众攻击她是孙少平的“婆姨”时,她才感到又急又气又恼恨。她到这县城的高中是另有所图的——说不定在这两年中,她能高攀一个条件好的男人。侯玉英这样一闹,舆论就把她和孙少平拴在了一起。这使她多么被动啊!她恨侯玉英,也对少平有点怨气——谁让你那么多情,每次劳动都给我发一把好工具哩!因此,她便渐渐开始和孙少平疏远了。她要让众人看见,她郝红梅并不是孙少平的“婆姨”……这样一晃就是几个月。临近放假的几天,她才突然发现,在她那个破旧的箱底下,还放着她借孙少平的一本《创业史》。她立刻感到一种深深的内疚。她几个月没理少平,还把他的书压了这么长时间没有还他。她知道这书少平也是借文化馆的,现在马上要放假,他肯定很着急地要给人家还。唉,这个孙少平!你为什么不开口问我要呢?可她又一想,这要怪她自己,她应该主动给人家还嘛!
在临近放假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她匆忙地跑到男生宿舍给少平还书。少平没在。金波告诉她,孙少平回家去了。她只好折身回了自己的宿舍。
回到宿舍后,她收拾东西时发现自己的干粮袋里还有几块白面饼。夏收开始后,她星期天回去常出山捡麦穗,母亲就用这麦子磨了点面给她烙了几张饼。她吃了几块,剩下的这些舍不得吃,一直放着。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愿望:把这几块饼连同书一块送给孙少平,以弥补她没有及时还书的过失。
于是,她把这几块白面饼夹在那本《创业史》里,在*昏时转到校园里等孙少平回来。她看见孙少平进了学校以后,又实在没勇气当面把这书和饼交给他,就采取了只有他们这个年龄才会有的那样一种浪漫方法……这一学期开学后,她的一切也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到了夏天,她还有一身没补钉的衣服可以穿,因此不象冬天那样看起来过分寒酸。正因为有这么一身衣服,她也才有心思把自己的头发整理了一下,自我感觉浑身利索了不少。以前由于自惭形秽,她常不愿到公共场所去露面。现在,这身服装使自己鼓起了一点勇气,每当下午同学们玩篮球的时候,她也敢去了。不过,她还不愿进场,只是站在场边上看别的男女同学们玩。
那天下午,她象往常一样,又站在篮球场边上看别人打球,他们班的班长顾养民突然给她抛过来一个球,并且很亲切地说:“你来玩吧!为什么老站在外面看呢?”
她笨拙地接住顾养民抛来的球,满脸通红,把球又扔给场内别的女同学。这些女同学就都来拉她,她只好胆怯而兴奋地走上了篮球场。
从这以后,她几乎每天下午都去操场打篮球。没过多少时间,她就成了女生中“式子”最硬的一个。
在这期间,班长顾养民对她渐渐热情起来了。玩球中间,常常在有意和无意之间,对她微微一笑,并且得到球后,往往都抛给了她。在班上一些集体活动中,他也有意把她和他分在一块,瞅空子和她说这说那……郝红梅的精神突然被一缕强烈的阳光照亮了。她梦寐以求的就是象顾养民这样的人。顾养民的父亲是他们*原地区师范专科的副校长,母亲是地区建筑公司的工程师,他祖父又是这个县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大夫。养民从小跟祖父长大,一直在原西县上学。他学习好,又是班长,年岁虽然比她才大一岁,但就象一个教师一样有风度。现在,这个全班女生常羡慕地谈论的人,竟然对她如此青睐,真叫她有点受宠若惊。和出众的顾养民一比较,孙少平一下子变得暗淡失色了。她于是想方设法和顾养民接近,和他攀谈,和他一块打篮球,让他喜欢她。相反,她对孙少平产生了一种厌烦的情绪,千方百计躲避和他说话交往。
郝红梅看得出来,这学期开学后,孙少平一直找机会总想和她说话,但她都有意回避了。叫人生气的是,今天下午她正兴致勃勃地和养民他们打篮球,这个不识高低的人,竟然让她给他传球!她故意不给他,而把球给了顾养民。她要以此让他明白:她现在已经和班长好上了……
第一部第十八章
孙少平站在*昏中的河岸边,思绪象乱麻一般纷扰。他明白,从今往后,郝红梅再不可能和他相好了。他精神上最重要的一根支柱已经被抽掉,使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他面对着远方模糊的山峦,真想狂喊一声——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眼里含满了泪水……在他背后,县城已经一片灯火灿烂了。家家户户现在也许都围坐在一起,开始吃晚饭。此刻,谁能知道,在城外,在昏暗的河边上,站着一个痛苦而绝望的乡下来的青年,他喉咙里堵塞着哽咽,情绪象狂乱的哈姆雷特一样……原谅他吧!想想我们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也许都有过类似他这样的经历。这是人生的一个火山活跃期,熔岩突奔,炽流横溢,在每一个感情的缝隙中,随时都可能咝咝地冒烟和喷火!
少平站在河边,尽管已经误了吃饭时间,但他一点也不感觉到饿。他突然幻想:未来的某一天,他已经成了一个人物,或者是教授,或者是作家,要么是工程师,穿着体面的制服和黑皮鞋,戴着眼镜,从外面的一个大地方回到了这座城市,人们都在尊敬亲热地和他打招呼,他在人群里看见了顾养民和郝红梅……
幻觉消失了,他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正向这边走来——他认出这是他的好朋友金波。
金波现在来到了他跟前。他把手里的四个玉米面烧饼递到他面前,说:“看你没回来,你的下午饭我吃了。这是我在街上给你买的……”
少平没有言传,接过金波手中的烧饼,坐在一块石头上吃起来。
金波也沉默不语地坐在他旁边。过了一会,他才咬牙切齿地说:“我想把顾养民捶一捶!”
金波显然看出顾养民已经夺走了他好朋友的女朋友,这使他胸膛里充满了义愤的怒火,想为少平打抱不平。
“打了他,说不定学校会把咱们开除了……”少平说。“你不要动手。由我出面!”
少平想了一下,说:“不敢这样。万一咱们出个事,能把家里的大人急死!”
“咱们现在就是大人了!自己做事自己可以承担。你不要管,我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哩!”
“你可千万不敢动手。咱们没什么理由打顾养民。要是平白无故打了,到时咱们没个说法的……”
“我给他制造个挨打理由!”
“不敢闯这乱子!”少平虽然和金波同岁,此刻心中又火烧火燎,但还是比他的朋友冷静一些。
金波也没再说话。等他把那四个玉米面饼吃完,他们就相跟着回学校去了。
孙少平没有想到,他的朋友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在私下里开始积极筹划准备打顾养民了。
金波平时爱讲个哥们义气,班里许多调皮学生都听他的。他串联了一把子男生,商量怎样才能把顾养民打一顿而又叫学校抓不住把柄。为了不牵连孙少平,他把自己的行动都给他保密——将来打人时他也绝对不会让少平在场。
这是一个晚间,熄灯铃还没有打,金波和他串联的一群人就集中在一个男生宿舍里。他打发一个人去叫住在另外宿舍的顾养民。
顾养民进了这个宿舍后,一个男生就把门一关。顾养民有点莫名其妙。他见许多人站在脚地上,很不友好地看着他。他还发现有几个人不是住在这个宿舍的。他就问大家:“你们叫我有什么事哩?”
金波走到他面前,指着旁边的一个男生问他:“他什么时候偷吃你的干粮了?”
顾养民惊讶地说:“没有呀……”
“那你为什么给这几个人说,他偷吃你的饼干了?”金波又指了指另外几个人。
顾养民冤枉地对那几个人说:“我什么时候给你们说高来顺偷吃我的饼干了?”
那几个小子立眉竖眼、七嘴八舌地证明:他就是说了,而且还说过不止一次呢!
顾养民立刻意识到这些人是和他专意过不去。但他又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把这些人得罪了。他在班上平时对同学都很和气,和谁也没吵闹过一次啊!
他现在已经顾不得想这些了——因为他看见他的危险处境迫在眉尖。他也知道他无法再辩解他没有说过别人偷吃他的干粮。他看见这群人龇牙咧嘴已经逼近他身边,就赶忙说:“同学们,咱们有什么事慢慢说,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金波的拳头已经捅到了他的脸上。他立刻感到鼻子和嘴热呼呼的,知道出血了。紧接着,这一群人一齐上来,七手八脚把他踩在了脚地上;他只感到浑身到处都火辣辣地疼,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过了一会,坐在炕拦石上的金波叫另外一个男生打了一盆凉水。于是,金波和这一群人,就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两个人强制地架着他的胳膊,另外的人把他糊血的脸顷刻间洗得干干净净;接着又把他衣服上的土也扫得一尘不染。金波甚至拿了一把梳子,把他的头发都梳理的整整齐齐。然后这一群人便放开他,站在旁边都乐得笑了。有一个人还说:“干脆给这家伙脸上再擦点油,就更风流了……”
顾养民立在脚地上,眼里泪水汪汪。
现在他身上连一点挨打的痕迹都没有了。这些人狠狠揍了他一顿,毕了又精心地把他“打扮”了一番,使他看起来什么事也没。
有一个人对他说:“你给学校告去吧!到时候,我们就说,你污蔑高来顺偷吃你的饼干,我们和你讲理,但你先动手打人,我们只好嘛……”
这群人又一齐笑了。
顾养民揩掉自己脸上的泪水,说:“我不告你们……”
他这句话倒使这些人一惊。金波他们都不再言传,也不笑了。
顾养民一瘸一拐出了这个宿舍。他也没回他自己的宿舍去。他走到校园东南角的那一片小树林中,抱住一根杨树杆,无声地啜泣起来……
孙少平在第二天才知道金波串联一些人把顾养民打了一顿。他又急又慌,找到金波,埋怨他不该这样。金波让他别管,说他把事干得滴水不漏。
“让顾养民告去吧!他小子挨了打,官司也打不赢!他一张嘴,我们七八张嘴,他说不过我们。”他对少平说。但孙少平觉得事情并不那么简单。顾养民不会受这口气,肯定要向学校反映。如果真相一旦查明,学校可能要把金波开除的。但他又不能过分指责金波,因为他这行为完全是为他的呀!
孙少平一个人想:如果顾养民告到学校,学校开始查这事的时候,他就站出来说是他让金波打顾养民的。决不能让学校处理金波!金波是为他的,他一定要为金波承担罪责!
在好几天里,孙少平已经顾不上想其它事了,紧张地等待着学校来调查这事。
但过了好多天,一切仍然风平浪静。金波曾给他说过,顾养民自己说不告他们,少平当时不相信这话。但现在看来顾养民真的没有去告!班长现在看来也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表现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并且对金波和打过他的同学态度也很正常:既不特意好,也不让人看出怀恨在心。只是在挨打的第二天,他给老师请假,说他感冒了,医院。据金波说,医院的那一天,医院看他去了……
金波他们把顾养民打了一顿,反而使郝红梅更挨近了顾养民。也许他们两个分析过养民挨打的原因——金波心再残,也不会平白无故打人,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郝红梅。她先后与少平和养民的关系变化大家都能看得出来。孙少平不出面,让他的朋友来替他报复——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解释呢?
孙少平看得出来,郝红梅现在甚至都恨上了他,见了面连看都不看他一眼。顾养民心里不知怎样,面子上还和他保持着一般交往的关系。当然,不论是在他面前,还是在众人面前,他现在已经不回避他和郝红梅的相好关系。至于郝红梅,倒似乎专意让别人知道她和顾养民好。她现在上街,就借顾养民的自行车。回来的时候,故意在人多处给顾养民还车子,并且羞羞答答看养民一眼,说:“谢谢……”
谢谢。对于孙少平来说,他也要对生活的教训说一声谢谢。这一件事的前后经历,也许实际上对他并没有坏处。他是失去了一些情感上的温柔,但也获得了许多心灵上的收获。他现在平心静气地想,顾养民是一个好人——他挨了打,但没有报复打他的人。顾养民不会怯火这些人!这些人再残,也残不过学校的王法。只要他告,这些人都不会轻松,而且为首的金波说不定会让学校开除的。他对这件事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反而在精神上把他和金波他们镇住了。
他又进一步想,郝红梅抛开他而和顾养民相好,也完全是正常的啊!他自己在哪方面都无法和顾养民比较。男女相好,这是两厢情愿的事,而怎能象俗话说的“剃头担子一头热”呢?
青春激流打起的第一个浪头在内心渐渐平伏了。孙少平甚至感到了一种解脱的喜悦。他似乎觉得自己的精神比原来还要充实一些。他现在认识到,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应该按照普通人的条件正正常常的生活,而不要做太多的非分之想。当然,普通并不等于庸俗。他也许一辈子就是个普通人,但他要做一个不平庸的人。在许许多多平平常常的事情中,应该表现出不平常的看法和做法来。比如,象顾养民这家伙,挨了别人的打,但不报复打他的人——尽管按常情来说,谁挨了打也不会平平静静,但人家的做法就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件事就值得他好好思量思量。这期间,少平获得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认识:在最平常的事情中都可以显示出一个人人格的伟大来!
这是第一次关于人生的自我教育。这也许会在他以后的生活中发生深远的影响……过了几天,在少平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一件他想不到的事。学校根据县宣传部和文化局的指示,要组织一个校一级的文艺宣传队,巡回到各公社宣传演出。他们班的金波、顾养民、郝红梅和他,都选拔上了。他被确定参加一幕小戏的演出,还另出一个节目讲故事——《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的一段。顾养民也参加小戏演出,同时还任宣传队副队长。郝红梅是舞蹈队的。金波在乐队吹笛子,并且还有一个独唱节目——他的男高音很出色。
少平参加演出的这幕小戏叫《夺鞭》,是学校语文组的老师们集体创作的。剧本内容是:贫下中农出身的兄妹俩,高中毕业回乡后,为了从富农子弟手中夺回队里赶大车的权,和这个“阶级异己分子”以及一个丧失阶级立场的生产队长,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最后兄妹俩得到公社书记的支持,终于胜利了……
学校教音乐课的女教师是这个宣传队的队长兼总导演。她竟然让孙少平当这出戏的男主角张红苗。他又胆怯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他还没想到,从他们年级另一个班抽来的田晓霞演他的妹妹。那个富农子弟由高年级的一个男生扮演。顾养民扮演公社书记。
经过一段排演,他们这支文艺宣传队就下公社了。孙少平非常高兴参加这个宣传队,这使他第一次有了出头露面的机会。另外,宣传队下了公社,吃的都是白馍大肉;演戏的时候,他还有机会穿上体面的戏装,感觉自己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有风度——他感觉别人也都用异样的眼光来看他了。
孙少平作为主角和几个全县出众的干部子弟一块登台演戏,使他经历着他有生以来最激动人心的日子。戏完后,他和田晓霞还各自有一个讲故事的节目,而这两个故事又是最受观众欢迎的。当然,他的朋友金波的独唱也常博得热烈的掌声。在这期间,文艺宣传队所有人的关系都非常亲密。他们正处于爱红火热闹的年龄,加上伙食又好,每个人都兴致勃勃的。他、养民、红梅和金波四个人之间,也自然地把以前的不愉快都搁在了一边。少平和金波都盼着文艺宣传队能赶快巡回到石圪节公社去——那里他们有许多熟人和没有来上高中的同学。在本公社露一下脸,那可多有意义啊!到时他们家里的人也会来看他们演出的……可是在中途,文艺宣传队突然接到县宣传部电话,说地区要搞全区革命故事调讲,县上决定让孙少平和田晓霞去参加,让他们俩赶快回县城来准备节目。
这消息对孙少平来说,就象一颗炸弹在面前爆炸了:天啊,他要到*原去?这将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远行,并且也是第一次去逛大地方……宣传队的所有人都很羡慕他和田晓霞。他激动无比这自不消说。晓霞尽管为这事高兴,但她从小就在*原城里长大,不象他这样觉得好象要出国似的连晚上都失眠了。老师把戏里的角色进行了新的调整:金波顶他演张红苗,红梅从舞蹈队抽出来顶晓霞,演张红苗的妹妹……孙少平给老师请了假,说他要先回一次家。因为他立刻想到,不能背一口袋高粱面去*原城——要有粮票才行。另外,他的这身衣服怎么能到大地方去亮相呢?讲故事不是演戏,人家不给做服装……一想到这一切,他的情绪就象一堆红火泼了一盆子凉水,寒透心了。如果这样出去丢人,还不如不去!但他又知道家庭的情况,这么大的破费能把大人急死……
当他无限愁肠地回到双水村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要去*原讲故事的消息早已传回来,在村里都家喻户晓了。他也根本不知道,双水村的人已经议论了他几天,似乎他已经成了个人物。是呀,村里象他这样大的人,倒有几个去过*原城嘛!
使少平又惊讶又高兴的是,在他没回来之前,他哥已经把自留地的夏洋芋刨得卖了两麻袋,给他扯好了一身蓝卡叽布,放在金大婶家,等他回来量身子裁缝哩!父亲也把家里少得可怜的一点麦子,拿出二升,在石圪节粮站给他换好了十斤粮票……他看到这些他原来还担心的问题,爸爸和哥哥都给他解决了,并且一家人都高兴得满脸光彩,这使他忍不住鼻子发酸,他在家里住了两天,母亲给他单另做得吃了两顿好饭,还一再嘱咐他出去多操心,说那是大地方,不是石圪节……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卡叽布制服,把十斤粮票和哥哥专意卖了几担西红柿而给他的拾元钱,用领针别在内衣口袋里,就怀着对亲人无限感激的心情,回到了县上。
他和晓霞在县上的文化馆集中排练了三天,文化馆长就带着他们去了*原地区。
当他从*原汽车站出来的时候,立刻被城市的景象弄得眼花缭乱,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了。晓霞熟悉这城市,就给他指点着说这说那。他兴奋得头脑都有些混乱不堪。
他们在*原地区革委会第二招待所呆了七天。他们县的讲完了以后,晓霞便带着他到这城市的几个著名地方转了转。同时,他在故事会上还认识了几个地区文化馆的老师,其中有个叫贾冰的诗人,还是原西县人。贾老师热情邀请本县来的三个人在他家里吃了饭,还声震屋瓦地给他们朗诵了他写的诗。
这次故事调讲,他和晓霞都得了二等奖,把他们县的文化馆长高兴得眉开眼笑!
孙少平大开了一回眼界,然后带着无数新的印象以及一张奖状和一套“毛选”,回到了县城。到星期六的时候,他又带着从*原城里买来的一点稀罕东西,回了一趟双水村。在地区期间,每天的伙食补助就够他吃了,因此他就把哥哥给他的十元钱,除过王满银,给全家人都买了点礼物:奶奶的一包蛋糕,母亲和姐姐一人一双袜子,父亲和哥哥一人一块白毛巾,妹妹的一线红方格头巾,猫蛋和狗蛋的半斤水果糖……
第一部第十九章
在这几个月里,田润叶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她在别人说合的婚姻和自主的爱情之间苦苦地挣扎。李向前一家三口和他二妈组成的说合队伍轮番向她进攻,而她自己爱着的孙少安又对她退避三舍。她整天急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象她这样一个寄人门下的二十二岁的姑娘,目前的处境可想而知。她没有什么资本和勇气斩钉截铁地抗拒县上两户赫赫有名的人家——而其中的一家又是她的亲戚和恩人,更何况他们也是诚心为她好。
这一切可以先抛开不说。假使孙少安真的可以娶她,她是完全可以不顾这一切的。但是,使她痛苦的是,亲爱的少安哥对她爱情的呼唤没有应声作答……自从那次她在石圪节的公路上把装在信封的那张纸条塞给少安以后,不久她就在一个星期六回到了双水村。她想尽快见到少安,和他把事情谈清楚。
那天她在家里吃完午饭,就对她父母亲说,她要出去到村里的一些人家串串门,然后就兴致勃勃地来到少安家。
可是,她到少安家后,才听少安妈说,他中午不回家吃饭——现在正是锄庄稼的大忙季节,为了省时间,这一段庄稼人中午不回来,都是把饭送到地里吃。
她勉强掩饰住自己的失望,和少安妈亲热地拉了一阵话,然后把她给少安奶带的一包点心放下,只好悻悻地告辞了。不过,她在临走的时候,一再给少安他妈叮咛,等“少安晚上回来时告诉他,让他明天中午一定回家来吃饭,她有事要给他说。千万不敢耽误!因为她明天下午就要回学校去了。少安他妈满口应承下来。
本来润叶打算当天晚上再来,但黑天半夜出门,家里人会不放心的。再说,晚上少安一家人都回来了,他们没办法说话。当然,她还不敢晚上把少安约到野场地里去——万一叫村里人看见,风言风雨传播开来,对两个家庭都不好。还是中午好!少安家没什么人,他们可以在他家的院子里情愿说啥就说啥呢!
第二天中午,她赶忙兴致勃勃地又去了少安家。在上他们家那个小土坡时,她心儿狂跳,气喘嘘嘘,甚至站住等平静了一些才进了院子。
叫她丧气的是,少安还没有回来!
她寻思:少安是队长,要安排生产,可能会晚回来一点,她应该耐心等一等。
少安妈也很急,对她说:“昨晚上我给少安说过好几遍哩,说你让他无论如何今中午回来一趟,有要紧事……”“那他当时答应了没?”她急切地问。
“他‘嗯’了一声……”
唉!这“嗯”了一声,是答应回来哩,还是说只表示他知道了这件事,而回不回来还不能肯定呢?
润叶坐在大婶家的前炕边上,一边候少安一边胡思乱想。
直等到庄稼人吃了午饭的时光,少安还是没有回来!
润叶已经在炕边上坐不住了,溜下来在少安家的脚地上走来走去,佯装看墙上镜框里的几张照片,但耳朵高度灵敏地捕捉着门外的响动。
少安妈也急得过一会就到院子里张望一回,嘴里唠叨着一些埋怨儿子的话。真是的!让这个体面人家的女娃娃跑了两回不算,还又等了这么长时间了……少安妈看午饭时分过了好长时间,儿子还不回来,就只好对焦急的润叶说:“看来他不回来了,谁知道这死小子让什么事耽搁住了!你有什么事,能不能给我说一下,让我给他转话?”
润叶的脸红了。她说:“大婶,他没回来就算了。也没什么大事。等我再回村里时给他说……”
她只好又离开少安家,怏怏不快地回到自己家里——她得起身回县城了。
下午,父母亲把她送上过路的公共车。当汽车经过少安家院子下边的时候,她的眼泪忍不住在眼睛里旋转起来。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她怀揣一颗热腾腾的心,扑回村子来,准备交给她心爱的人,结果却连他的面也没有见上。她想不通少安哥为什么中午不回来见见她?他应该知道她回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他为什么不理她呢?
当回到学校,慢慢静下来细盘算的时候,她又猜想:是不是那天中午少安的确山里有事不能回来?这完全有可能!他是队长,管的事多,说不定有什么事就缠住身了……她马上想:让我再给少平捎个话,让他到城里来一下。虽说现在农活忙,耽搁一两天又误不了多少事。再说,他应该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啊!
她于是又跑到县高中,给少平安顿,让他星期六回去的时候,叫他哥到城里来一下,说她还有个要紧事要给他哥说……
星期天下午,她焦急地等待着少平回来。她想,这次要是少安哥来,她就不会象上次那样害羞了,她什么话也敢对他说!
少平回来了,给她带来的是冰凉的消息:他说他忙,来不了。
她呆了。她一个人关住门,在宿舍里偷偷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她没有课。她也没吃早饭,就一个人红肿着眼睛来到学校后面的小山湾里。以前她消闲的时候,常爱到这个安静的地方来遛达。
她现在坐在一片草丛中发愣。今天她不愿意呆在宿舍。万一有个老师来找她,看她这副样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又不能给别人解释。另外,怕学校又有什么工作要她去做。她心乱成这个样子,能做什么呢?在这一刻里,她已经厌烦了尘世中的一切!
盛夏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万物繁荣的大地,但田润叶感到自己心里空荡荡的。
坐了一会,她觉得很疲倦,没有睡过的眼睛也火辣辣地涩疼,随即便象一个懒散的庄稼汉一般躺倒在草丛里——不一会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她听见有人说话,才惊醒过来。
她慌乱地坐起来,看见她面前竟然立着她二妈和向前妈。她赶忙一闪身站起来了。
显然,两位长辈看见她在这野地里如此不雅观地睡觉,感到无比的诧异。而她对她们的不期而来也有点莫名其妙。
还没等她问她们来这地方有什么事,向前他妈就立刻凑前来,瞅着她的眼睛说:“呀!这娃娃的眼睛怎肿成这个样子了?”
她立刻不好意思地说:“昨晚上……看了一夜书……”她二妈对自己的领导说:“这娃娃就是爱看书!”她又扭过头问侄女:“你不在宿舍睡,跑到这儿……”润叶赶忙说:“宿舍常有人来找,我想在这儿坐一会,想不到就……”
两位长辈都笑了——空气随即也轻松了下来。
她二妈说:“快走吧!你刘阿姨让你到她家里去吃饭,她没来过你们学校,我陪她来找你,结果宿舍没人,旁边一位女老师说看见你到这里来了……”
“快走!尝尝阿姨的手艺怎样!你没到过我们家,怕你认生,我让你二妈也陪你去!”向前妈用领导人那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她说。
田润叶太为难了!她为什么要去一个外人家吃一顿毫无理由的饭呢?但这样两个人找到这地方来请她,她怎么又能一口拒绝了呢?她要是拒绝了,叫这两个有身份的长辈怎么样下台?她还再在她二妈家的门上呆不呆了?
啊啊!人活一生,风雨雷电和寒霜雨雪,有时候会在同一个时辰向你的头上倾倒下来!
可怜的润叶没有办法,心里反对着这件事,可两条腿已经跟着她们起身了。
归根结底,她不敢伤这两个人的脸。她要是给她们难堪,带来的后果她现在都无法全部想象得来。
她一路象一只羊羔般跟着她们走,心里想:我去他们家吃一顿饭,难道就成他们家的人了吗?再说,刘阿姨和她二妈,李叔叔和她二爸,都是老同事,谁家的人到另外一家去吃个饭,这都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她走着,心中竭力找一些正常的理由来冲淡这次明显不正常的赴会……三个人进了向前家,李登云父子俩立刻热情地迎接了她们。向前慌忙解掉腰里的围裙——显然刚在厨房忙毕,接着便给她和她二妈倒茶,两只手抖得把茶水倒了一桌子。他妈眼疾手快,抓来一块抹布就揩桌子。向前红着脸退回了厨房。李登云乐呵呵地坐在她们对面,对她二妈说:“我不如你们福*,文武双全!我只会吃,不会做!家里来个客人,都是我们向前炒菜,他比他妈的手艺还高一截!”
李主任似乎无意但实际有意把儿子夸赞了一番。伶俐的刘阿姨接上丈夫的话碴,说:“人各有所长嘛!向前干活心灵,可人家润叶这娃娃爱学习,一晚上熬夜把眼睛都看肿了!”
“爱学习好!”李登云说,“爱云你大概知道,你爸常指教我们说,好好学习,书念到肚子里沤不烂!”
徐大夫笑着说:“可他自己连一本书也不看!”“那也不能那样说!徐老把社会这本书念精通了!这可是一本大书啊!”管*工宣传的李主任不管怎样说,都让人感觉到他说的有道理。
登云说完后,又马上对他爱人说:“志英,上菜吧?”
他爱人刘志英就到厨房里去了。不一会,向前母子俩就一进一出,摆满了一桌子菜。
五个人都坐齐后,李登云夫妇两个人给润叶夹菜,李向前忙着招呼她二妈。润叶推说自己熬了夜不想吃东西,只吃了一点菜,喝了半小碗汤。
好不容易才把这顿饭吃完。她二妈对她说:“我回去有点事,你就在刘阿姨家多呆一会。你常不来,和刘阿姨他们拉拉话……”
润叶立刻感到脊背象针刺着一般,她着急而甚至有点惊恐地说:“我下午要上课,教案还没备好哩!我得很快回去!”
李登云一家看没办法留她,就只好把她和她二妈一同送出了门……
田润叶没有想到,她在李向前家吃完这顿饭后,他们学校和城里的一些人就不知怎样知道了这件事,开始传播她和李向前已经订婚了,而且添油加醋,说不久她就要和县上李主任的儿子结婚呀。
更让她生气的是,李向前似乎是为了证实这种说法,竟然到学校的宿舍找她来了。他坐在她宿舍里,给她说长道短,并且建议她暑假坐他的车到省城和北京开开眼界。她不能把李主任的儿子用棍子打出去——她不具备这种泼辣性格!她只好一个人找借口躲出去,让这位汽车司机自己呆在她的房子里!
当她约摸李向前讨个没趣走了以后,才又回自己的宿舍去。她看见,李向前是走了,但她的房子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炉坑里的灰渣掏得一点不剩;倒垃圾土的铁簸箕都被水冲洗得明光发亮……天啊,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
她回到二妈家时,又会时不时碰上向前他妈,关心地问她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帮助就尽管给他们说……她二妈已经又找她谈过几次,说向前给他父母亲表示,他就看上个她;如果她不能和他结婚,就去自杀呀!说向前父母亲急得一再让她给她做工作,让她做向前的媳妇……说心里话,对向前一家人的这些做法,她反感透顶,也倒并不怀恨在心。润叶是个明白人,她也知道,这一家人也是出于真心,如果是其它什么事,她就是做出牺牲,也可以迁就他们。但这是要她把自己整个地交给一个她并不愿意交给的人啊!
生活,生活!为什么给她出这样的难题?如果没有个李向前,她现在会仍然象过去一样,安安稳稳而又忙忙碌碌地操心着工作,内心平静得象一泓湖水——这是她最乐意的。可是,为什么要给这湖面投进来一块石头,搅乱她平静的内心世界?而更为不幸的是,由于李向前这块生硬的石头的撞击,又使她对另一个人释放出真正炽热的爱情冲动——可是,当她也给别人的心里投进去一块石头的时候,却又没溅起任何一点水花……
从去年冬天到现在,润叶已经经受了半年多火一般的煎熬。她多么想给尊敬的二爸说说她的苦恼,但她又多么不愿意给他带去纷扰。她隐隐地感到,她二爸在工作中也不太顺心,经常有他自己的许多烦恼。她怎么能让他再为她而分心呢?
至于父亲,虽说是个大队书记,但实际上也是个农民,怎么可能理解她的心呢?在这种事上,她不可能在他那里得到帮助;而母亲又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润叶想来想去,觉得主意还得她自己拿。当然,她一个女孩子家,对自己能有多少力量并没有多少信心。但她想她要尽可能去把握她的命运。
李向前对她的压力越来越大了。不知在什么时候,这人已经殷勤地把她门外冬天烧的煤块,重新垛得整整齐齐,象精心设计的一座小小的建筑物。而且还把原来粗糙的劈柴块,加工得象精致的工艺品一样,在煤块旁边又给她建造起另一座更“艺术”的建筑物!
全校的老师都在夸“她的女婿”,指划着他在她门口留下的“杰作”,惊叹地议论着。
她实在无法忍受了!
她突然决定很快再回一次双水村。这次她无论如何要见到少安——哪怕他再躲着不回家,她也要破开脸皮到山里找到他……
第一部第二十章
孙少安内心的苦恼并不比田润叶少。
当他在石圪节的公路上看完她那张一目了然的纸条后,先是惊呆了。
尽管他和她从小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敢想过让润叶做他的媳妇。不管从哪方面看,这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也就不可能去想。
可是,突然福从天降,一张白纸条如同一道耀眼的电光在他眼前闪现,照得他一下子头晕目眩了!
当他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曾站在公路上幸福地哭起来。那时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在他的胸膛里汹涌澎湃;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眉开眼笑,成了另外一个样子。记得当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石圪节走回双水村的;一直到进了他家院子的时候,手里还僵硬地握着她那封信……
温暖而幸福的激流很快就退潮了。他立刻就回到了自己所处的实际生活中来。一切简单而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不可能。一个满身汗臭的泥腿把子,怎么可能和一个公家的女教师一块生活呢?尽管现在说限制什么资产阶级法权,提倡新生事物,也听宣传说有女大学生嫁了农民的,可这终究是极少数现象。他孙少安没福气也没勇气创造这个“新生事物”。再说,他家这光景,让润叶过门来怎么办?旁的先不说,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唉,土窑洞他倒有力气打一孔,主要是这家穷得已经象一个破筛子,到处是窟窿眼……就是家能过得去又怎样呢?女的在城里当干部,男的在农村劳动,这哪里听说过?如果男的在门外工作,女的在农村,这还正常——这现象倒并不少见,比如金俊海在*原开汽车,他老婆和孩子就一直在村子里住着……另外,想到润叶的家庭,他更寒心了。田福堂是双水村的主宰,多年来积攒下一份厚实家业,吃穿已经和脱产干部没什么两样。她二爸又是县上的大干部,前后村庄有几家能比得上?难道贫困农民孙玉厚的小子,就能和这样的家庭联亲?这简直是笑话!
但他一想到润叶本人,心里就由不得感到酸楚。她并不是一个梦境中虚幻的姑娘。她和他一块长大,相互熟悉和亲切得象兄妹一样。他要是真的能和她一块生活一辈子,那他对自己的一生会多么满足啊!他想他如果当时家境好一些,和她一块去城里上完中学,参加了工作,他说不定真能和她结合在一起……
但他能抱怨命运吗?能后悔自己回来当了农民吗?不,他不抱怨,不后悔,也不为此而悲伤。他要帮助父亲养活一家人,而且要对少平和兰香的前途负起责任来。从那时到现在,尽管过得艰难,但这个家庭还维持着——这就是他的骄傲!当然,他还并不满足这些。一旦有了转机,他孙少安还会把这个家营务得更好;他在这方面雄心勃勃,希望将来能和田福堂、金俊山那样的光景争个高低!至于他个人的婚姻,他这两年并不是没有考虑——他终究已经二十三岁了,象他这个年龄的农民大都已结了婚,没结婚的也基本都有了对象。他想他要找一个能吃苦的农村姑娘,和他一起创立家业。但并不是眼下就解决——这不是说现在不想娶媳妇,而是现在还娶不起。他想等少平高中毕业,不论弟弟能找个临时性工作,或者回来劳动,他就多了一个帮手,到那时再考虑自己的婚姻也不迟。最使他熬煎的是,他打闹不起上千元的财礼钱。这两年也有人给他说媳妇,可没人给他说不要钱的媳妇。
现在倒好!有个拿着工资的媳妇要跟他,他可又不敢娶了……
孙少安思来想去,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抱住头痛哭一场!他多么幸福,亲爱的润叶竟然给他写了这样一封信。可他又多么不幸,他不能答应和这个爱他的也是他爱的人一块生活!
但是,他连哭鼻子的功夫也没有。家里、队里和村里的事交织在一起,乱得象“三国”一样。
他天不明就得爬起来,先要把家里的两个大水瓮担满——父亲年纪大了,已经做不成这类重活。担完水后,他又帮母亲给妹妹做饭——兰香要赶着到石圪节上第一节课。等妹妹吃完饭,金秀来叫她的时候,他还要把这两个孩子往罐子村那边送一段路。天不明,两个孩子害怕,金秀家也没个男人在家,这护卫工作只能由他承担。
送完兰香和金秀,他就赶紧折身回来,到一队饲养室院子安排全队的生产。实际上,在他到饲养室之前,就要把当天四、五十个劳力的各种活路都考虑好,然后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得布置完——不能推迟出山时间!秋天的收成和几十户人家下一年的生计,就在这每一天的分分秒秒中!
队里几乎所有的社员,都常抱怨他把他们扣得太紧,简直到了残酷的程度——山里休息往往连烟瘾都过不了就又被他赶起来干活。有人甚至背后叫他“孙阎王”。但他不管这些。他想,如果不这样下苦,秋后一分粮食,你们就要骂我是“龟孙子”了。他自己先不偷懒,都是抢重头子活干。至于庄稼行里的技术,更是样样拔尖,连一些自认为老行家的人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队里的权威是自然形成的。
如果中午不在山里吃饭,他回家吃完饭,碗一撂,就到自留地去了。他要利用中午别人睡觉的时间来营务自己的庄稼。这一点自留地,他宝贵得不知种什么好,从庄稼到蔬菜,互相套作,边边畔畔,见缝插针。种什么都是精心谋划的——有些要补充口粮,有些要换成零用钱……他一年不知要在这块土地上洒多少汗水。不管他怎样劳累,一旦进了这个小小的天地,浑身的劲就来了。有时简直不是在劳动,而是在倾注一腔热情。是的,这里的每一种收获,都将全部属于自己。只要能切实地收获,劳动者就会在土地上产生一种艺术创作般的激情……
孙少安疯狂而贪婪地干一天活,一到晚上,如果大队不开什么会,他就倒在自己那个小土洞里睡得象死过去一般……
但一段时间来,这样劳累一天以后,他忽然睡不着了。润叶在他的眼前扰来扰去,使他无法入眠。他不时在黑暗中发出一声叹息,或者拳头在土炕上狠狠捣一下。
一切都不知如何是好。他原来想,只要他不给她回话,她就会知道他不同意——不,不是不同意,是不敢同意,她就不会再提这事了。可没想到她三一回五一回托少平捎话,让他再到城里去。他的确没功夫去城里。但主要的是,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何必再化功夫跑那么多路去谈论呢?而且他不愿意当润叶的面说出那个“不”字来,以免让他目睹她伤心而使自己也心碎!他想他不去城里,润叶大概就会明白他的意思,不再提这事了。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她却又跑回村子里来找他!
那天中午,他尽管内心充满矛盾和痛苦,但硬是忍着没回去。他当时想,他可能有点残忍,但一切将会因此而结束。等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彻底解脱了,有机会他会慢慢给她说明一切的。
他越来越清楚,他要是答应了润叶,实际上等于把她害了。象她这样的家庭和个人条件,完全应该找个在城里工作的人,她现在年轻,一时头脑热了,要和他好。但真正要和他这样一个农民开始生活,那苦恼将会是无尽的。她会苦恼,他也会苦恼。而那时的苦恼就要比现在的苦恼不知要苦恼多少倍!
不要这样,亲爱的人!让我们还是象过去那样友爱。我会永远在心间保持对你的温暖的感情,并且象爱妹妹、爱姐姐、爱母亲一样热爱你。原谅我吧……那天,他象“受戒”一样熬过了这一个中午。中午一过,他和大家又一块开始锄地。锄了一会儿地后,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地愚蠢和不近人情!是啊,简直是一个真正的土包子老百姓!他为什么用这样一种可笑的方式来折磨那个可爱的人呢?他难道就不能回去,那怕三言两语给她说明他的意思不就行了?亲爱的人给他捎话让他到城里来,他可以用“忙”来推托,现在她为了他,亲自跑回来,找到他门上,他却象一个贼娃子一样躲在这山里,不见人家……他立刻对锄地的人说:“你们先锄,我回去有个事!”于是掂起锄头就大撒腿往回跑……
等他跑回家里,母亲告诉他,润叶已经坐汽车回县城去了!
他已经听不见母亲对他的抱怨声,一个人出了门,来到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心如火焚地走了一段路,嘴里喃喃地说:“对不起你,润叶,我对不起你……”
从这以后,他想他不仅拒绝了润叶对他的爱情,也割断了他和她过去的友情。他太伤她的心了,她也许再也不会理他了!
他于是就闷着头干活,一天也没多少话。不论是队里还是家里,他把该说的说完,便没有一句多余话了。山里有人和他开个玩笑,他也会表现出一种厌恶的情绪,弄得人家很尴尬。大家都觉得他成了个“怪”人;谁也猜不透这位年轻的队长究竟碰到了什么事……这天中午他吃完饭,就一声不响地挑了水桶,又去了自留地浇那几畦蔬菜。自入伏以来,天一直没下雨——其实伏前的几个月里也没下过一次饱墒雨。
他挑着空水桶,向村外走去。天热得要命,好象划一棍火柴就能把空气点着。远远近近的山头上,庄稼的绿色已不再鲜艳,一片灰塌塌的。川道里的庄稼稍好一些,因为曾经用抽水机浇过一次。现在,东拉河细得象一根麻绳,已经拦不住多少水了。如果天再不下雨,今年又将是一个年馑。火辣辣的太阳晒焦了土地,也晒焦了庄稼人的心!
少安家的自留地在去米家镇方向的公路上面,出村子走不远就到了。自留地有一点川台地,其余都是坡洼地。那几畦蔬菜和红薯、南瓜都在川台地上。坡洼地上种的都是庄稼。
少安来到自留地下面的东拉河里,拦起一点水,马勺刚能舀起。他舀了一担泥糊水,往公路上面的地里担。
从河道上了公路,再从公路上到地里,几乎得爬蜓半架山。家里没什么硬正吃的,只喝了几碗稀饭,每往上担一回水,他几乎都是在拼命挣扎。天太热了,他干脆把那件粗布褂子脱了撂在河边,光着上身担。
担了几回水,他实在累得不行了,就用搭在肩膀上揩汗的毛巾,在河里洗了洗脸和上身,然后穿起那件破褂子,来到河边一棵柳树下,卷着抽旱烟。
他刚把卷起的旱烟点着吸了一口,就听见身后面似乎有脚步声。他扭头一看:啊?是润叶!
我的天!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少安又惊又喜又慌又怕——他一闪身站起来,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润叶,嘴张了几张,不知该说什么。
他终于咄呐地说:“你怎……”
“今天是星期天。我昨天下午就回来了……”润叶红着脸问他:“你浇地哩?”
“嗯……”少安用湿毛巾揩了一下脸上的热汗珠子,“庄稼快晒干了……”
“那光靠人担水浇地怎么行哩?”她在旁边一块圆石头上坐下来。
少安也只好局促地坐在他原来坐的地方,两个人离得不远不近。他回答润叶说:“光浇几畦菜……”
两个人立刻就进入到一种紧张状态中。他们还都不由地向村子那里张望,看有没有人看他们。好在现在是中午,劳累的庄稼人都睡了。没有其它什么声音,只有河道里叫蚂蚱单调的合唱和村庄那里传来的一两声懒洋洋的公鸡啼鸣……这时候,对面很远的山梁上,飘来了一个庄稼汉悠扬的信天游。少安和润叶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们村的红火人田万有在唱。万有大叔正从远山的一条小路上向村里走去。少安和润叶不由相视一笑,然后便敛声屏气听着万有叔又酸又甜的信天游——
说下个日子呀你不来,硷畔上跑烂我的十眼鞋。
墙头上骑马呀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有什么心事慢慢价来……这歌好象正是给他们两个人唱的,这使他们的脸如同火一样烫热。
“少安哥……你……”润叶不好意思地望着他。“唉……”少安只是长叹一口气,低下了头。
“噢——润叶!噢——润叶……”
村头的公路上,猛然传来田福堂拖长了音调的呼唤声。两个人都一惊,扭头看见田福堂正站在村头的公路边上。他显然看见了他们,但知趣地没有走过来,只是又叫着说:“润叶,快回去吃饭嘛,你妈都等你好一阵了……”润叶气得牙咬住嘴唇,没给父亲应声。
少安慌忙站起来,把两只桶提到河边,舀起一担水,给润叶也没招呼一声,就低着头担上了上坡。
润叶也只好站起来,心烦意乱地顺着河边向村子里走去。
田福堂看女儿回来了,也就折转身子在前面先走了。
唉,他们等于什么也没说,就被田福堂的一声喊叫给冲散了……
润叶气恼地回到家里,两只很秀溜的新鞋在河滩里糊满了泥巴,一副叫人看了怪不好意思的狼狈相。
福堂并没有提起刚才的任何一点事,但心虚的女儿立刻给父亲解释说:“我想出去在村子里转转,在前面公路上碰见少安担水,我和他拉了几句话……地旱得真厉害,庄稼眼看要晒死了!”
“今儿个这几斤羊肉是我在罐子村买的,刚杀的新羊肉……润叶快吃!”田福堂帮助老婆把一盘羊肉饺子端上炕来,招呼让女儿吃,好象他根本没听见女儿说什么。他只是在女儿不留意的时候,用复杂的眼光瞥了一眼她刚脱在脚地上的那两只令人难堪的泥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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